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穿行在时光之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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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6-1-5 15:51:10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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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漆家庄】

我记得那里有一片桑树林。春天来的时候,桑叶流溢着青翠的丝光。阳雀从桑树顶上飞过,扑棱扑棱的翅膀,打在云上,散落的逸尘将桑椹染得乌红乌红。我们应该感谢阳雀,感谢它在这个初夏,为我们带来云的礼物,让我们的嘴唇也和桑椹一样乌亮。
无须什么宗教仪式,每到初夏,我们背着书包,越过一块块野畦,宁愿多弯一大段土路,带着胆怯和兴奋,迫不及待走到村庄后面的桑树林,尽量选择乌红或乌紫的桑椹,实在不行,青黄的也可以凑数。然后再回到学校。这样的日子不知有几年,后来,好像那桑树林悉数砍了去,酒瓶大小的木桩像一只只乳鸭伸出水面。它们见到了久违的阳光,然后枯死在荒地里。
在埋葬它们的旁边,就是一个村庄:漆家庄。
我所生活的亭洲,虽然山岚起伏,但我出生的那一豆腐块,基本上属于平畈。说是基本,因为平畈也偶尔凸出一两个丘包,望去就特别显眼。漆家庄就在一个凸出的丘包上,像平铺的土地长出的一个瘤子。( 文章阅读网:www.wxyd.cc )
镶嵌于亭洲平畈的漆家庄,说是村庄,严格意义也不叫村庄。因为平畈的特点就是人口稠密,一个自然垸,少的几十户,多的过百甚至数百户,庄丁就可能上千。鸡鸣犬吠,狼藉斑斑。漆家庄就清静多了,只有三五户人家,两排半新不旧的泥瓦房,不到二十人。门前的野蒿格外粗壮,朱朱粉粉,春天孵出来的小鸡显得寂寞,除了埋着头在草丛中寻找虫子外,有时就与这些花做着单调的游戏。
三五户人家的漆家庄,突兀在平原上,显得娇小、孤独,卓尔不群。总之,因为另类,所以关注。乡村没有娱乐生活,一点花边新闻就够闲谈几个月、大半年或数年,乃至一个人记忆的一生,仿佛总是发生在昨天。人们在唾沫横飞中,喜形于色,将他人的悲喜剧,撕开、组合、再现,运用蒙太奇的画面,互相赏玩。然后或是夷鄙,或是钦羡,或是低声叹息。
当我懵懂之时,就听过无数百回这样关于漆家庄的故事。
漆家庄都是外来户,清一色“漆”姓。不知道是修水库建电站还是为国家做什么建设,反正需要搬迁,从打小熟悉的一个窠,来到了这里。一个房族,三五户人家,成为这里漆姓的始祖。这些漆姓男人很质朴和木讷,粗犷的那一种。他们之中的一户,有个女人很水灵,皮肤白皙,眼睛黑溜溜闪着亮光,说话的声音很嗲,嗲得男人麻酥。在任何时代,任何时候这样的女人总是人们喜欢的话题。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,都会主动或被动关注。日子久了,自然就要生一点香料,真真假假。在亭洲,我出生的那一豆腐块上,变得活色生香。人们开始带着疑惑,窃窃私语,其实是互相传播小道消息。后来以此为例,干脆开着粗俗的玩笑。再后来那个女人疯了。
其实,亭洲的疯女人多,因为风流韵事而发疯的女人也很多,但没有一个比这个女人出名。不是因为她是外来户,也不全是因为那女人水灵灵和白皙。而是,那个女人当她发疯的时候,她就讲一口流利的外地口音。有见识的乡村大儒说,那是中州的方言,正宗、地道。这更加引起人们的好奇,开始对她的身世刨根问底。最后一致认为,这个女人从出生到现在,没有离开过亭洲一步。这比女人香艳的故事更扣人心弦。人们一直不明白:为什么这女人,当她思维正常的时候,说的是本地话,而她一旦发疯,就讲一口流利的中州方言。这世界总有一些事无法诠释。实在不能诠释,后来我们垸最权威的四奶说:那是她被鬼附身,一个来自中州地方的鬼。
四奶的权威解释让人们恍然大悟,都觉得说的有理。即使是那些口里终日喊着要批判“封、资、修”的红色干部,也默认四奶的论断。
四奶真是太伟大了!她的一句话十多字达到了醍醐灌顶的作用。人们看到了她,仿佛看到了鬼,人们想到了鬼,同时就想到了她。我从前相信鬼神的存在,并且知道鬼神威力无穷,就是从这一件事开始。
这个女人,生有三个孩子。大的叫漆如花,中间的叫漆如文,小的叫漆如武。漆如花是个女孩子,比我高三四届,像她的母亲一样,皮肤白皙,留着长长的两个小辫,也是一个美人坯子。读了几年书,母亲出了这一档子事后,就没读了。漆如文和漆如武其实是一对双胞胎,比同龄人长得魁梧,三年级的时候同过半学期学,那时候两兄弟出了名的顽劣,人见人怕。我们不知说过话没有,后来也没有消息。倒是他的母亲,有一次在小学操场上突然发病,飙一口流利的外地话,让我们印象深刻。那个女人,那时脸上就不再光鲜了,有一些菜黄色。她高举着一个三尺长的竹坝,像是举一面鲜艳的旗帜,穿过我们放学站队的队形,一个人浩浩荡荡向漆家庄方向走去。


【神算杨】

我从小到大就邋遢。那时,母亲常常恶狠狠地骂我,说我的衣服像杨师傅的烫头片一样。
杨师傅那时还不是神算子,只是一名剃头匠,做着家园活,终日抱着周围几个村庄转。他曾经扬起明晃晃的剃头刀,在我头上捂来捂去。我很担心,我这薄如蝉翼的“一张纸”,会不会被他不小心捅破。后来事实证明,这样的担心算是多余。
母亲骂的次数多了,我就开始留心他的烫头片。杨师傅的烫头片,长不过二三十公分,宽七八厘米,由两三层细布缝成,黧黑黧黑,像是被油渍浸过,挂在杨树椅子背一边的犄角上,像一截裹脚布,温柔地站立着。每每刀口不锋利,杨师傅就在布上来回揉擦着,直到剃头刀放出更加明亮的光芒。
一直未明白,为什么剃头刀在那旮旯上面磨过后就会锋利。一直也没有明白,为什么乡民总是把烫头片说成是最脏的勾当。
中年以后,剃头匠杨师傅干脆放弃了他的剃头手艺。放弃的原因据说他遇上了一个相术高师,尽得其真传。终日口若悬河,侃侃而谈。他对周围的乡人说:蒋敬是自己的祖师爷。人们不知道谁是蒋敬。他说:《水浒》的神算子,比智多星吴用还神机妙算。乡人们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,但那些年批过《水浒》,多少有些印象。既然位列108条好汉之一,那蒋敬也算英雄。人们用惊异的目光开始看着他,这已经不像从前认识的剃头匠。
“神算杨”能够扬名立万据说是因为一个“死”字。话说有一年,亭洲某乡镇三个干部模样的男人找到他测字,三人听了他的大名后,怀着恶作剧有意要看他的笑话,商量好测字都写一个“死”字。“死”本来是个不吉利的字眼,现在在他们的心中变成了一把刀,一把快意的刀。
阿甲是个办事员,快30岁还没有找到心仪的对象,写了一个“死”字,是想问问自己的姻缘。神算杨看了字后,又望了望阿甲,拱手恭喜道:这位先生,“死”是“鸳”字头上一横,“一床绣被卧鸳鸯”,大吉大利。今年就要成就好事了。说的阿甲兴高采烈,到了年底真的结婚了。
阿乙是乡财政所的副所长,一直想要往上蹦一坎,就是不顺。神算杨看了他写的这个“死”字后,说:有“夕”有“匕”,却被“一”压住,“云压乌光难出头”,先生的锋芒和光彩都被埋没,如果不能突破现在的瓶颈,很难有进步。说的阿乙低下了头,正中心坎。
阿丙是一个乡镇长,任有多年,一直想成为一把子,真正当家作主。阿丙写了那个“死”字后,神算杨笑着打量他,见他红光满面,神态自若,就说:左边一个“歹”,右边一个“匕”,“匕”为锋利之刀,“歹”“刀”为“列”,“华月照方池,列坐金殿侧”,先生要列地封侯了。说的阿丙心花怒放。后来,正赶上乡镇干部调整,阿丙到另一个乡担任书记,真的成了一方诸侯。
同是一个“死”字,三个不同的说法,而且说的也真真假假,被人们传得神乎其神,让神算杨一下子出名了,成了亭洲的一个响当当“人物”,达官贵人,商贾富绅争相膜拜,邀为座上宾。
他风光了,从前乡村的一个剃头匠,一转眼成为亭洲炙手可热的人物。据说,亭洲县政府主要领导一直想挪个地,就是挪不动。请他到县政府转一圈。他站在县府门前,指着左边对领导说:凤凰失翼飞难进。他解释道:此处虽为凤凰地,但仅有一个翅膀,如何能飞?不如拆掉县府右边的宾馆,长出凤凰的另一翼,自然能飞黄腾达。
县府领导觉得有理,连日召开办公会,就拆掉了宾馆,建成一个广场,让亭洲人民多了一个休闲跳舞散步的好地方。
从此,亭洲也开始凤凰展翅般飞翔。
后来,我听人说,神算杨在大城市买了一栋别墅后,就很少回亭洲了。他把自己的事业搬到了省城,至今还是如鱼得水,日子过得有滋有味。

【磷光闪烁的坟】

那个时候,他已经开始分裂了。喃喃自语,躺在床上。
他听到了北风的呼唤声,像一个女高音,每一个音符掉在他的心口,婀娜,婉转。
他站了起来,从沾满油腻和污垢的房门跨过,身后的黑像一条无穷无尽的暗河。
他哆嗦着,但感觉不到寒冷。旷野的风从大门、从糊着油布的窗棱穿过,屋子如过风凉亭一般。
他哆嗦着,依然感觉不到寒冷。
他的目光迷离。一只乌鸦在屋檐边的木梓树上啼叫。木梓叶已经落得精光,像他祖母的牙齿。那些光秃的枝桠在天空胡乱地划着。
他看到了木梓树,像看到了自己。木梓树与他同龄,是祖母从野畈中移栽过来的。如自己的命运。

打从出生起,他就贴上了标签。好的标签像娇媚的女人,人见人爱。不好的标签像狼外婆,狰狞,阴毒。
他的标签属于后者,是“地、富、反、坏、右”中的一种。属于狗崽子。属于未生下来就注定要屈辱和苟活。他没有读多少书,力大如牛,终日沉默,和那些同类做着最苦、最脏的活。比如在冰雪天,光着赤脚在齐腰深的淤泥里,挖着莲藕。双腿像两片枯叶在秋风中咣当。比如在夏天,站在生产队膝盖深的粪窖里,铲着粪泥。“粪毒”像一条钻心虫,从脚底走向心口,奇痒无比。他剥开一瓣瓣大蒜,把它当做沙袋,企图堵住要决堤的溃口。
依然奇痒无比。永夜的陷阱是多么幽深啊。他掉了进去,仿佛一刻也未曾醒来。
他曾经爬上窗棱,想用一个粗布绾成的布条套在颈脖。他实在太沉重了,他的身体和心一样沉重。
他后来爱上了一个女人,那女人或许也爱自己。最后,那女人嫁人了,新郎不是他自己。他用一瓶谷酒为她壮行。在晨风的凛冽和凌乱中。他的母亲说:
没有谁,必须要爱你。
只有谁,愿意对你爱。
他大口大口喝酒。喝得肝脏和心一样膨胀,喝得灵魂从坟尖的苦楝树冒出,在永夜中闪着光芒。

我从他的坟旁走过。一些刺蒺藜和蓬茅交媾在一起,苍寥中野菊开着淡黄色的花。像他曾经眯起的眼睛。人们告诉我说,这里经常发出亮光,像一道弧从天空划过。流星般升起,流星般陨落。
天空不完全是空的。旷野的风像呼啦圈,在他的坟头袅袅飘荡。

后来,我想象在他出殡的那一天,我混在村人的叹息声中,为他致着悼词:
现在,我们开始
悼念一个死亡者
像是听风在枝丫上抖动
像是告别一束暗淡的星光

悼词说:所有的花从开放到凋谢
像一根麦秸在火焰上舞蹈
我们仿佛看到了那燃烧后的
袅袅轻烟,在脊背上瑟瑟发响

我们开始悼念,追溯到那年十月
他一睁开眼睛
满世界的饥荒,像一张巨大的网
把父亲、母亲和叔叔捞在一起
襁褓中的他,因为饥饿
骨瘦如柴
三岁开始蹒跚学步
五岁开始吐清“鸡”和“鸭”
八岁开始喊“毛主席万岁”
十岁辍学,学会了拾猪粪和放牛
十六岁开始移河改道,挣工分八分
三十岁还是寡汉条,与兄弟分开
住生产队牛棚,学会了沉默少言
四十岁看中的女人是别人的女人
学会了抽烟、酗酒和肝硬化
五十岁,岁月的丝线
垂钓起满鬓斑白,两眼沧桑
凸起的腹部盛满海水
他说:他的心上像家门口前的木梓树
爬满了毛茸茸的洋辣子
一动,就痒得发胀

如今,在忧郁中平静老去
像风学会了冬眠
像鸟学会了噤声
在白鸭山粉尘遮盖的土壤下
赤足而眠,眼不见为净
这个时候,土地之外
五月的鲜花
依然开得很妖艳和美丽

我们悼念完后
天空骤然薄得像蓝色的妖姬
一切诞生的,一切消失的
像水(清澈和浑浊)混到一起


(2015年12月22日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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